“很多年之前，我就是家族的耻辱了。现在，我是书院的耻辱。”

“你同我坐于一处，只要是被人看见了，你也会成为耻辱的。”

“无妨。”

“哗——”

听着刘子胤的解释，古青阳依旧淡定。而且，在沉思片刻之后，古青阳甚至还主动为自己添一杯酒。

然后，在刘子胤的注视之下，古青阳自然而然地举起杯子，打算将这第二杯酒喝下去。

然而，酒未入口，那种苦涩的气息便已经通过近在嘴边的杯子，弥漫到古青阳的鼻尖了。

可已经喝过一次这种苦酒的古青阳，在这一刻就仿佛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种酒的气息一样。

举杯，豪饮。

这是古青阳对待这第二杯酒的方式，也是他对待刘子胤的态度。

他并不知道刘子胤的身份，不知道刘子胤到底是何人。

也许刘子胤在其他人眼中，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醉鬼，是出身于某个大家族的废物，是莫大的耻辱。

但在他古青阳的眼中，这刘子胤也只是一个因为各种因素，才不得不去选择堕落的失意年轻人。

无论是出于本能的直觉，还是出于经历仔细探查之后的理智，他都觉得眼前这陌生人，非池中物。

常言道，金鳞岂是那池中物，一遇风云便可化为真龙。

这样的一句话，本来就是形容某些特殊之人的。

古青阳不觉得他身边这个酒气冲天的家伙就会一直沉沦下去。

因为对方那眼眸中那种深刻的颓然之后，赫然还藏匿着不甘与隐忍这两种强烈的情绪。

尽管这个人借助酒意，将他的这些情绪掩饰的特别好。但在曾经历过八千年风霜的古青阳面前。

他，还是无所遁形的。

壮志未酬，这就是古青阳对他身边这个年轻人的形容。这也是古青阳欣赏这年轻人的原因。

在古青阳看来，出身寒微不是耻辱，出身富贵也的确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优势。

然而，无论是出身寒微还是出身富贵，人，都应该为自己而活。

他最看不起的人，只是那些真正颓然的人。

一个人，只要还有生的欲望，还有想要完成的事情，有雄心壮志，那他就算是再怎么颓然也只是一时。

曾经的他，又何尝不是像他身边的这个人？他到现在还记得，这种颓然之意曾经的他也有。

只不过，那个时候的他才只有七八岁大，很多事情他都不懂，那个时候的他只是想要结束那样的生活。

那个时候，他和古青萤过得特别苦。他每天睁开眼睛需要想的一件事就是，今天该怎么活下去。

在他的同龄人都能活得很好，根本就不需要为活着而发愁的时候，他只能去考虑“如何活着”。

其他孩子的手里握着的是各种新鲜的小玩意，而他的手里握着的则是古青萤的手。

当其他的孩子因为某些小事而动不动同他们的爹娘以死相逼时，他连去死的勇气都没有。

因为他知道，他死了不要紧。

他死了，只会苦了他的妹妹。

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，可直到后来，那个女孩还是在她人生中本该最为灿烂的一年，香消玉殒。

古青阳记得那一天，更记得那种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感觉。

他依稀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天阳光明媚，但他望着她再也无法抬起的手却是遍体生寒。

自那以后，他的心里彻底没了那种颓然的感觉。将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悔的感觉，是愧疚的感觉。

他恨，恨他自己。

他恨自己的臂膀不够强壮，恨他的胸膛不够宽阔，恨他自己没办法给她一个温暖的家。

直到后来啊，当他终于拥有可以庇护她的实力时。她，却是只是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。

这一世的事，就更不用多说了。

这一世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，可到了最后，她还是陨落了。他们做到了别样意义上的永不分离。

可那，只是寻常意义上的生离死别。如果有机会，他真的想对曾经的他再说一次，他应该更拼命一些。

可惜，这世上没有如果二字。

不过，他是没有机会了，可他身边的这个年轻人似乎不一样。

他能看得出来，这个年轻人的身上要少上几分他当时的悲伤。

这样的不同之处看上去似乎是没什么，可古青阳自己很清楚，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最大的差别。

没有那种必要的悲伤，就代表着这个年轻人现在还未曾经历过那样的事情，就代表着，机会还在。

很快，古青阳又默然无声地为他自己倒了第三杯酒。然后，他又在刘子胤那震惊的目光下，一饮而尽。

说来也怪。

第二杯酒下肚的时候，苦酒过喉的古青阳居然没有感受到那苦酒本来的苦涩味道。

而这第三杯酒下肚的时候，古青阳更是觉得这酒彻底没味道了，可偏偏就是这一杯，让他酩酊大醉。

然而同一时刻，刘子胤的眼眶却是瞬间红了，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他也不再饮酒，而是喃喃自语。

“成了，成了，终于成了——”

从头到尾，刘子胤就一直都在重复着这一句话。

而当他把这句话说到最后，他也是同古青阳一样沉沉睡去。

不同的是，古青阳是自然而然地入睡，虽是有些莫名其妙，但古青阳的入睡看上去总归还算自然。

可刘子胤的入睡却是带有一种刻意而为的感觉，就仿佛是他一直都在等一个时刻，等待这次入睡。

……

然而，在后来的时间里，古青阳却是清晰地感受到，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。

而那个梦的内容也没有多么光怪陆离，在那个梦中，他只是重新经历了一次他这一世的人生。

从失而复得的喜悦，到步步向前敢与天争的勇气，再到不肯言败不向苍天俯首的决绝。

在梦中。

在人生这条路上，哪怕是重新再走一遍，古青阳也没能留住任何他在意的东西。

到头来，他还是见到了古青萤的香消玉殒，还是遇到了后来的这些人并被大势所裹挟。

他明明更像是一个失败者。

但无论是在这场大梦之中，还是在现实中，他都活着。而且还是像他所表现的那样，咬着牙活到最后。

“神。”

“魔。”

“凡。”

“道。”

……

渐渐地，古青阳只觉得他似乎是看清了他所选择的那条路。更看清了他这一生的追求。

最初的他的确是一个最适合走上神道的人，因为那个时候的他，心中尚存善意。

但后来的他，或者说是现在的这个他，绝对也是一个最适合走上魔道的人，是最纯粹的魔修。

因为他还是被这纷乱复杂的世道所裹挟，虽是不曾失去初心，却是早已经身不由己。

而那所谓的凡，它能代表的东西可就着实是太多了。一方面，它代表着古青阳最纯真、朴素的愿望。

另一方面，它又代表着古青阳那颗不愿变化的本心。可与此同时，它还代表着，古青阳最弱小的一面。

而在最后，古青阳想到了道。
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