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喝了第一杯酒，定一定神，就想清楚了。礼下于人者，必有所求，唐英今晚等到十二点，那肯定不是吃个宵夜这么简单，既然要去国地土局，那就看看唐英的套路，不管如何，唐英和另外一位副局长王小伟，都是他必须面对和第一时间处理好的。

“想请叶局救我一命。”唐英涩声说。

“你违背了原则？收受贿赂？”

“我如果有违法行为，肯定早就去纪委和检察院自首了。”唐英苦笑：“叶局你说你以前的事迹，文化官场谁人不知？有人说你是‘官屠’，其实并不是因为你，是因为那些人，唐富贵，王援朝，陈文富，吴艳鹏，王昌洪他们自己屁股上有屎。欧阳书记才是官屠，二话不说就把王昌洪拿下，还有吴艳鹏，连于市长的帐都不买。所以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担心，就怕哪天办公室门口突然出现两个纪委的人。现在叶局你来国土局，我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，我主持工作肯定是暂时的，就等着欧阳书记动手，派人来，可是，真的要像王昌洪那样被拿下，我也不心甘啊……”

“你先说你有没有违法犯纪的事。”叶三省打断他的话，盯着他。

“违法肯定没有，犯纪肯定有。”唐英利落地回答，显然是早就想好了的。“我们这个工作性质，吃吃喝喝，送点礼，打麻将故意输个三五千，这是正常，但你要说我收钱啊，故意损害国家利益肥私人啊，绝对没有，你可以打听一下，国土局一直都是王昌洪说了算，那些开发商不会找我们，找我和王小伟也没有用，王昌洪又有王洪九这种兄弟，我们国土局谁敢放个屁？所以是真没有机会收钱，最多就是跟着王昌洪占点小便宜。”

“唐局，说到这里了，我就再问一句，这个小便宜是多大的便宜？你自己估量一下，这样吧，以年来计算，多少数额，你能告诉我吗？”叶三省冷静地问。

“叶局，我打个比喻吧。”唐英却没有立即回答，“好比你在路上迎风走路，听得前面老头一声咳嗽，那必是要吐痰了，你怎么办？若是这老头就是你的领导，就是王昌洪，你闪得了？躲得了超过他？只怕只有默默地承受了。其实很多‘便宜’我也不想占，可是王昌洪在前面享受，我们也只能有样学样。”

“比喻不错，但你先告诉我这个数额。”

叶三省表情淡淡地继续追问。

“我们一年的收入，正常大约有十五六万，灰色收入这块，吃喝就不说了，也不好算，年节假日收受礼物，大概三十万左右，打麻将这些软输出，也得二三十万，这是正常的，如果再加上过生日啊，老婆得病啊，长辈过生啊，这块就不好说了，王昌洪那里，没有一万两万你送不出手，我们这些不管事的副局长，三五千还是有的，我指的是那些跟我们打交道的开发商，还有想求我们办事的人，还有单位的人。所以做个酒，至少能够收个三五十万吧。”

叶三省默然。

第一反应是想大骂，这么随随便便灰色收入就超过一百万了，你还以为只是犯纪没有违法？

忍住了愤怒问：“八项规定之后呢？还是一样？”

“那肯定不敢了。肯定收敛得多了。”唐英苦笑，“可是那些求你办事的人，该送的还是要送，只是隐秘得多了，你挡也挡不住。”

“那你准备怎么办？”

“我就是想请叶局救我一救。”

“这种事情，谁也帮不上忙，只有自己才能够救自己。”

“只有叶局能够救我。”唐英坚持，“现在能够在欧阳书记面前说上话的，只有杨县和您，杨县铁面无私，我凑不上，所以只有求叶局你了。”

双手按地，重重叩了一个头。

“我还是要问你，准备怎么做？”叶三省不理他的表演，问。

“我去向纪委说明情况，主动退出那些灰色收入，这样行吗？”唐英看着叶三省。“我其实早就想去纪委了，又怕说不清楚。所以我想请叶局在欧阳书记这里说一下。”

叶三省叹了口气：“唐局，你能够悬崖勒马，那就主动去纪委吧，不能等纪委找上门来。你这种情况，我不知道纪委现在处理的方式是怎样，也不好发表意见，欧阳书记这里，我可以把你的情况说一说，前提是你不能撒谎隐瞒，不然什么作用都没有。”

“绝无隐瞒，我就这些灰色收入了。我也绝不敢欺骗叶局，天地良心，叶局你就是我唯一的救星了。”唐英低声叫道。

“起来吧。”叶三省说，“你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，这杯酒，就祝贺你吧。”

唐英艰难地起身，坐回竹椅，叹了口气：“就像喝醉了一样，现在一吐为快，轻松多了。”

叶三省跟县纪委不熟，只有当初王援朝专案组驻扎文化时，从县纪委抽调了两位工作人员一起工作了十多天，叶三省还留着他们的电话，唐英要求后，叶三省打了电话，然后陪着唐英到县纪委门口，那名工作人员接了唐英进去，叶三省自己回出租屋睡觉。

躺在床上心想，男儿膝下有黄金，这是叶三省工作四年来第三次遇上别人在他面前跪求了，张先进和王勇都是警*察，都是单腿半跪，唐英可能情况最严重，所以表现尤其过分，他们是敬畏自己吗？当然不是，他们敬畏的是法律。想一想唐富贵吴艳鹏王昌洪这些人现在的情况，为了自己不掉入这样的深渊，跪一跪又有什么呢？文化有的官员打牌打输了为了赖帐都向人跪过。

又想唐英今天是壮士断腕，是个狠人，也准备充分，又是能吏，最后请自己送他去纪委，无论如何，纪委都会觉得唐英向纪委说明情况跟自己有关，唐英利用了自己，说不定明天就会传出叶局长还未上任就屠掉唐局长的传奇，可是，这有什么呢？

欧阳坚都敢放胆施为，他一个副科级，有啥好怕的？既然决定不再“藏”了，索性树立自己另外一种形象吧。何况，帮助一位干部改过自新，不是坏事。

第二天上午，叶三省一到办公室就陆续接到一些祝贺的电话。

比如宋峰，谷陵，李华莉，杨天真，李燕如这些；像刘成家，钟正阳，蒋尔云这些重量级的人物，他们不会有什么过分的表示，最多发个短讯，或者要等尘埃落定再打个电话；像高雪皎，吕治淮这种，昨晚易涛就给他们发了短讯告知，他们也打了电话过来；至于更多的人，会在接下来一两天陆续报到。

宋峰在电话里一开口没有祝贺倒是感叹欧阳坚是个狠人，一放手就放到底，不管不顾地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工作，然后声称这不是坏话，是敬佩欧阳书记果决，又说他这个电话不代表凌市长，只代表他本人，觉得文化很好。

叶三省回味“很好”这两个字，应该是凌明山通过宋峰这种欲盖弥彰的说辞，表示对欧阳坚的支持，对文化工作的赞赏吧？

比较意外地收到赵潘军一条短讯，只有两个字：

祝贺。

叶三省想，姬中恒和林远的关系比周仲荣跟马林的关系好一些，说不上融洽却也不是对抗，但是姬中恒被下属迎头痛击，林远是不是也乐见其成呢？

十点钟，王钊打电话过来，说欧阳书记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