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也不能怪我。那灶台没有压塌，就是万幸了。不然，解释不清，你那死鬼还不把我们撕成烂布条子！即便这样，那也万不可能！童子身在哪里都是阳气最旺，鬼见了都怕，怎么可能染你的身！”

他压低声音，怕林中山上有耳，虽然农户们都下田干活去了，万一别有用心之徒躲在草莽之中，又是一场公案。

“那有什么了？我只呆呆地坐在这里，说了一些不该说的闲话。”她指着那块黑得发亮的磨刀石。他蓦然看见，这块黑石正冒着黑气，如晨晖下袅袅的炊烟。

“正是这块石头。”他想指，又不敢指，那黑烟，似乎有坚硬的力道，在顽强地向上钻，要顶破这无形的空气的壁垒，唬得他直往后退，她张大嘴巴，直跟他退到厅堂口。

“看到了吧？”他示意她再看一眼石头。

“看到了。”她气若游丝，声如落叶，双唇哆嗦着，红不红，白不白。

“这块石头，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少年了，日夜餐风露宿，吸收阳精月华，自然有天地日月的灵气。你还记得孙悟空吧？”

“记得，他神通广大，会七十二种变化。”

“这些神通，都跟石头有关。他就是从那块吸收了千万年天地精华的石头中生出来的，石头的灵气，全部遗传给了他，所以，他才能上天入地下海。在古代，还有一部《石头记》，是说女娲补天，用的就是石头，有一块没用上，放在大荒山无稽崖下，就像你的母亲为了自己的所谓的爱而把你嫁在这王坑里一样，结果，也是喝了上天下的露水，后来，成了一块宝玉，化身为人间的公子，尝尽了尘世的悲欢离合，引出了多少爱恨情仇的故事，至今还让亿万人惊叹、哀叹、艳叹不已。”

“这么神奇？这是城里的石头，还是乡下的石头？”她的红唇的血色，逐渐充盈。

“当然是我们乡下的石头了。城里空气不好，只有水泥。你的这块石头啊，更神奇了，不仅吸风饮露，晒日头晾月光，还吸引了刀光剑影。你想啊，你们的刀，切过肉，剁过骨头，吃过鸡，含过豆腐，什么好吃的没吃过？都要在这块石头上把最精华的东西磨出来，这样，它还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吗？”

“不是，它吃了大家的营养。”

“对啊。这就跟灶一样，吃了好东西，灶就有了灶神，山里来来往往的有人有鬼有兽，就有了山神。这块石头，自然有石神住里面。而你，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，还坐在它身上这么久，你身下那股子臊气，还不把它憋死？你看，那股子黑气，正是从你身上吸收而来，它正吐着邪气，以恢复自己的神力。”

“那怎么办？它会报复我吗？”

“不会了吧，它已经报复过了。如果不是我的童子之身，谁拦得住它的神力，不破身折骨，现在，你也应当在洗澡间洗澡了。不过，也很难讲，万一它不甘心呢，毕竟，报复不成，人都不死心，何况石头？”

“那……用锤子把它砸了？”

“砸得了它的身，砸不了它的魂。我有办法。”他神秘地一笑，想起了妈妈的话。

那一年，他们一大家子，妈妈和婶婶，带着四五个兄弟姐妹去隔壁县的姑奶奶家作客，回来时，他们想走一条新路，不走山谷，走山岭，据说路更直，看得远，也就更快。刚爬上半山腰，他突然想起同学间流传的，说这岭上有迷魂鬼的话，于是就说了出来。妈妈瞪了他几眼，叫他不要乱说，但她回望了几下山下，看样子，她想打倒回，但终于没有，因为路太远了。

爬到山岭之巅，其实，他们都不知道山岭之巅在哪里，因为突然之间，满天的白雾就把他们包围了，他们也毫不在意，各个忙着摘野果子吃，么么砂呀，乌藤果呀，柴枸子呀，只是摘着摘着，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，往前走着走着，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，走着走着，又是似曾相识的地方，野果子摘过了，灌木丛上滴滴答答地落着冰冷的雾水，每个人的头发上也滴落着冰凉的水珠，每个人都冻得起了鸡皮疙瘩。

大人们最先发现，着急起来，说怎么都找不到上山或者下山的路，眼看天就要黑了，不吓死都要冻死。他想起了迷魂鬼的传说，刚想说这里有“迷——”，说到“迷”的时候就被妈妈蒙住了嘴巴，他看到妈妈神色惊恐，他知道，这是很深的忌讳，不能再说了。最小的毛毛已经哭了起来，即使给他姑奶奶回给他们的最好吃的烫皮和状元红，他也止不住哭，蒙住他的嘴巴，也禁不住他的嚎啕。大一点的小孩子们沉默了，双手僵硬地抓着野果子，再鲜、再甜、再红都不敢动嘴了，因为看到大人们的脸色都苍白，毫无血色，变成了与浓雾一样的神色。

突然，哭得很猛的毛毛猛然高声地“呀”了一声，手指直直地指着一棵小树，瞪了两眼，就倏地闭上了眼睛。婶婶拍着他的后背，不敢安慰，只能嗫嚅着说着“老崽，老崽……菩萨保护，菩萨保护……”最后，连这微弱的声音也消失了，天地一片苍茫，宇宙万籁俱寂，脚下颤抖着莫名的洪荒，像有万千条血管在无声又急急地奔流。

在这万象不测之际，子温的妈妈把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叫过来，吩咐他们四圈分开，每人向着圈子外面撒尿，撒得越多越远越好。尿臊味还没有散尽，浓雾就忽地淡化了，像洪水慢慢退去，露出了被淹的森林山丘，山中的草木，一下子分明起来，山下那一条熟悉的大道，了然于前。他们“豁”的一声，踩着湿淋淋的草甸，扒开结实的灌木丛，向大道奔去。那种豁然开朗，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爽快，真是太爽了。

后来，他妈妈常常回顾这段经历，说在陌生的地方，不能说“鬼”说“神”，往往说什么就会来什么，如果不幸遇见了，也不要过于害怕，童子尿可以吓退一切牛鬼蛇神，因为童子的尿是最纯洁的，它没有被人间世俗的肮脏污染，只保留了天生的秉性，这是上天赐予的，保存有上天的力量，一切妖孽，在它的面前，都要黯然退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