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节目录 第1章 豆蔻初芳羡宫墙(1 / 1)
作品:《四无丫头》那是昭景三年的元夕。距离林怀章名落孙山已过去六载春秋。着一身半月未洗旧衣衫,簪一支分岔飞毛半秃笔,昔日神童混迹在那摩肩接踵的街道,于漫天火树银花下化作游荡的幽灵。他已离开自己身为五品中书舍人的好父亲,身畔无一侍从跟随。苏绣荷包席间刚被长姊求去——他也随心忘了干净。身无所长、两手空空,十六岁的林怀章被裹挟落进驱傩的队伍:铙钹和鼓槌上炽红布条蹭过他煞白脸颊。各色的旌旗招展淹没了他清癯身影;金毛狮王腾空越过他的头顶,金鳞神龙游弋撞过他的肩膀。尖叫、欢呼,各样的声挤红了他的耳朵。月光、鬼面,他的梦未曾清醒。
昭景三年,上元佳节。在其后无数的追悼诗文中,被侍中林怀章本人形容为与“四无丫头”相遇的第一晚,其实混沌以致在记忆里散出腥臭,孤单使他经年过后犹有泪流。他走过今生最长的路,见过了此生最热闹的长安,最后醉倒在不知哪处犄角旮旯,丢了一身袄子,还摔疼半面屁股——得,他这会儿想起些无关紧要的细节。比如最初到达云香院时自己尚且清醒着,甚至牢记了才在亲爹面下发下的宏誓大愿:赌气只喝清酒,不沾荤腥。他曾经连脚步都可算稳健,进门来能避开大肚便便争破了嗓子的中年富户、绕过小心翼翼照顾着自己唯一一身体面衣裳的赶考举子、让开涨红脸面被赶回家去的倒霉相公、路过东张西望坐立不安的年轻后生,直至眼疾手快抢一张刚空出的椅子中中坐倒——一路安全。桌上茶杯是倒的,不知过了几人的口。他将其翻正,颇有闲情雅致将最后半盅清茶斟来,还要细细轻嗅。不要钱的茶淡得比水还没滋味,鼻孔里堵满的全是周遭皮肉热气。林怀章闭上眼,向后一靠,仿佛要自此睡了。随便哪处,只要不是家中。最要这腌臜地界,才显出自甘堕落的好处。所以他不曾招呼相熟的鸨母,无意轻车熟路转上二楼雅间,甚至没有找寻昨日还海誓山盟的小姐。饶是如此,依旧有龟奴眼尖,鱼儿似的从人山人海里挤到近前来:奉酒手提高,打恭腿就低;手下稳当当招呼着,还不忘抬眼往四面照应:
“真怕您不来!小蝶姑娘哭晕过去几次,小的左右规劝说您学问高,一准又忙着钻研!这不,炉子上刚取下来的烧刀子,一直给您备着!您先暖暖胃,我给您呀,这就叫小蝶姑娘去!”
“可犯不着。”林怀章向前一伸腿,冷冷将其截住,“瞧那戏台外里三层外三层,她生意正红火着,我可不敢打扰。你只管添两样小菜来,今夜我不饮酒,将茶水一应续着。再有,和门前老顾头说明白,不论谁来找,就说没见过我这号人……”
“省得!哪怕您亲爹又杀将来,小的也装聋作哑了!”龟奴脸上才笑开着花,没留神一扭脖子又是向旁人献殷勤。才进院里来有几个簪花的脑袋,再看——身畔哪还有龟奴人影?远处却听他尖嗓子道恭喜哩!“……进士爷!欸!进士爷!——欸可盼着您来呢!……怎么就抬举,今年春闱几位高中魁首难道不是板上钉钉?……小蝶?别说小蝶,院子里都跟着沾光!您上头坐!小的给您引路……”
那几个簪花脑袋得意洋洋地,几乎就要从林怀章身侧错过去了。只是郎君年少,嬉笑打闹正互相畅谈起将来,斗嘴又互相诅咒。一个说“别吃了二两酒乐得找不到北,今年也做林怀章!”一个跌跌撞撞又笑“林怀章上次挨他爹打,只怕到现在都下不了炕!”最后一个将朱颜粉面一转:“说曹操曹操到!这不是咱林大才子!大堂吃闷酒呐,怕不是刚被小蝶姑娘踹出门来!”
“还真是林怀章!”勾肩搭背头一个绿衣郎跳脚更笑:“这家伙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有几天不在云香院快活哇——欸,林大才子呀,今儿你宽容,把小蝶姑娘给哥几个让一让。你是早不吃十年寒窗的苦啦,哥几个出来可不容易……”
“可不是!”第二个簪花脑袋拍肚皮也乐呵,“大不了,回头,玩够了,你给人赎身、娶回门!就像你爹一样——简直轻而易举,家学渊源!”
簪花脑袋呼喝着上楼走了。依旧乐舞声喧嚣,宾客们吵闹。林怀章又咽下一口茶,信手抽了纨发的鸡矩笔在口中舔湿,在讨来楼内侍婢的帕子,寥寥写下几字。这夜更天,当这几名簪花绿衣郎为争斗春宵一度正自个打得难解难分时,小蝶迎门离开片刻,其后就在帘外娇声轻笑。三人一个挤一个,抢上前去看清了那帕子上写的,远不是什么情诗,倒像是骂人:
“春溪雪化跳蛤蟆,借风倚树恰戴花。
戴花沾香上房去,敢笑归雁色不夸。”
甚至头一行斗大墨字赤裸裸就写着:《戴花是呆瓜》。怎能不让人怒从心头起、恶向胆边生——可诸君,此时再寻仇,冤家对头岂非早跑没了影?别说,就他们倾巢而出这么片刻,人甚至回身捞了小蝶逾窗而走,在隔壁屋又是好一场风花雪月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