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节目录 第39章 波沸寒潭声喑哑(1 / 1)

作品:《四无丫头

今日不过是王乌参军北上的第二十一天,他却好像重活了一辈子,再不是华阴县槐树庄某个没名没姓的庄稼汉了。那经年累月在田地间弯着的脊背如今拔直了,参差不齐总在飞着唾沫的一口黄牙如今也咬严了;窄小一双老鼠眼如今不再滴溜溜乱转;喧宾夺主的一对儿大浓眉如今也堂而皇之显出威严。他提起铁打的两条粗壮小腿,从肥沃富足的关中平原走出来,先甩掉身后老娘的涟涟泪水,而后在坊州高高低低的崎岖山路上忘记应征入伍时的热血澎湃。与他同年入府有个小子一觉醒来弄丢了看管的毛驴,挨军棍去了半条命;右虞侯某个拉来充数的倒霉蛋骑马摔下山崖断了两条腿,全军从上到下陪着一起加练遭罪;火头军里忘了是谁鬼迷心窍接了乡导猎得的野味说要加餐,结果放倒三十多名大小伙子害自己丢了脑袋。王乌身在中军,行动早、下营晚,夜间还兼有排班巡逻,最是清楚行军有令,操演无尽。弓手弩手、跳荡奇兵,还有那卷幡簇队,说起来一个比一个神气,演练起来却一个比一个要命。甚至有一次,他亲眼看见荣王殿下夜半视军时也要偷偷打个哈欠;更是听弟兄们说起,自家右卫将军为属下鸣不平,还当面锣对面鼓要和荣王殿下争争待遇——这恐怕是十余天以来,最接近营啸的时刻。彼时过了羊泉原,他们刚陷入丘陵沟壑,又遇连绵秋雨,行军本就缓慢,四面又总有人耐不住跟着起了抱怨。王乌穿戴好了自己十余斤的盔甲,昼夜不敢脱下,所幸什么都没有发生,一帮闲来务农的府兵好像就这么磋磨着、真成了支训练有素的京城王师。规矩成了习惯,便不会再使人惧怕。上上下下的话头再度活络起来,王乌今天听着内部消化的奇人轶事,明天又听着自家兄嫂的鹣鲽情深,一穷二白的小光棍,憋不住火也就想起经村过店瞧见的漂亮姑娘。只要一瞬间,他脑子里的大戏就能唱到儿孙满堂。

所以当进入延州,四下里渐渐说起右威卫逃兵之时,他嗤之以鼻;周遭夸大起火拔支毕之能,将其吹嘘成杀神附体之时,他反倒跃跃欲试,又记起曾经的豪言壮语。心随意动,而后时来运转。生事造谣的怂蛋一连十四名当众问斩;王乌却因拦下为首叛逃者被选入了跳荡精锐。荣王殿下后来说这都是燕贼奸计,意在溃散军心。王乌理所当然地信了,甚至不再惦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新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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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长县令田蓬又惦记上了新的姑娘。可这回不是为他自己个儿。是为刺史大人解燃眉之急,为江山社稷平内忧外患。他挺起胸脯,俨然赤诚无二。临阵脱逃的右威卫、哗变内乱的京师,还有那位即将前来兴师问罪的荣王殿下,可不都是在外漂泊太久,腌臜男人堆里泡久了,少了点荤腥?小问题、好解决,都不用刺史大人开口,他就挑了五位美人儿洗干净了送去肤施刺史府上,还附带一妙计,说要上下倡导民众克己奉公、齐心协力“劳军慰军”。延州刺史洪右鹊当面笑着应了,回身却气到发抖。为了应付这般不减反增的压力,当夜他先享受了一番延长的孝心,第二日接迎关内道黜陟使并代掌行军大总管帅印的荣王殿下时,整个人便格外容光焕发、格外机灵。荣王到底发了通火,一半冲他,一半冲那位记恨着春闱之仇、一路唱着反调的兵部侍郎朱兆。两边都不过做个样子,洪右鹊再清楚不过。当下是这头赔完了笑脸,又去右卫劝和。他虽不过边陲之地、区区下州刺史,但到底顶着师傅吕尝的名号,多少也能说得上话。别说那朱家人得感念他费心提点,连荣王殿下都得给他三分薄面,第二日得来谢一声。田蓬其人虽然愚不可及,但至少足够了解那位已被枭首正法的国舅爷。外甥肖舅,这轮殷勤总算没有献错。洪右鹊得意洋洋送了大军回府,却见着自己重金买回的伎颤颤巍巍守在门口扑通跪下告罪。荣王昨夜溜出府去不知做了什么,总之不许她向外声张。伎子涕泪涟涟,洪右鹊急得跳脚,虽然反复念叨着自己靠山稳固、毋需忧虑,却还是好好就着面前肤如凝脂的上等货色好好发泄了一番。黜陟使的免任令到底不曾到来,或许是洪右鹊精神大好,将州城的“奸细”大张旗鼓抓了个干净的缘故。于是乎他自然而然将功劳全数揽给自己,顺带脚还找好了替罪羊。

他与田蓬无冤无仇。可惜师傅与国舅爷胜负已分。他又向来衷心孝顺。

再往北,进入夏州,人心却不是这么长的。换言之,和井井有条的延州不一样,夏州本就地广人稀、贫瘠穷困,前期补给线还没有拉好,大军远道而来、人困马乏,那更是彻底乱了套。顺化县主簿江钊都忙得没空去给女儿求医问药,自家只管混日子和稀泥的主官一天一个主意、折腾人不说,还全然不见成效。前一天说要全城戒严,以防异心生变;再一天又说要全城动员,保障后勤建设;这边刚念叨着休耕停牧,再捱最后一个寒冬;转脸又下令狠抓生产,还得立刻就做出成效;推脱公务时讲顺化县并非都城,百姓都是安善良民;稍有颠簸又叫遭了奸细混入,要满街悬赏布告。之所以没闹出大乱子,还得是下头那群尸位素餐的小吏。大家伙只管把自己忙得团团转,文书工作都忙不及,政令哪赶得上下行到乡里。江钊就这么当了几日陀螺,眼瞅着荣王殿下便要驾临夏州,仅在家里吃斋念佛是不够了,愣是先斩后奏告假上了一趟朔方。此行说一无所获也是,说卓有成效也是;说败兴而归也是,说喜出望外也是。他找借口在刺史府赖了半日,荣王殿下却至始至终只在都护府与大军两面来回,从不曾踏入此间;因缘际会他却听得府上庶仆碎嘴,叹息自家太爷事事不顺,郡君成日掩面不出,准是又遭了大罪。江钊知道郡君出身名门望族,心弦略微一动。可现下、却到底不是贪多冒进的时候。